傅芸子
客歲十二月之末，知堂先生約友小集於北京留日同學會，席間談及今歲甲申思宗殉國三百年紀念事。是夕同座有朱西苓，瞿兌之，江紹原及不佞等數人，或卜居景山左右，或供職北大文法兩院，皆與景山望衡對宇，或晨夕經過其下者。知堂先生因言，吾儕日夕經過景山之下，素多感觸，而明歲甲申三月，尤應爲一紀念之舉，以誌懷思。西苓先生卜居米糧庫，最爲鄰近景山，因話及其友曹德馥翁，近年日詣景山思宗殉國處瞻拜，默禱枯樹，積久竟有枝葉復生之事，尤覺神異動人。比承西苓先生之介，曹翁見訪，得備悉其巔末，因書曹翁事以實古今。
明思宗殉國處，在今景山東麓，有一枯樹，枝幹僅存，繫以巨鎖者，即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，闖賊攻陷北京，帝自縊於此。吾人每觀歌場爨演鐵冠圖傳奇，至分宮殺院煤山諸折，於思宗遭際之痛，未嘗不爲之太息傷悲者。樹之繫以巨鎖者，相傳明社既屋，清順治初登景山，以一朝英明帝主，樹神乃不之佑，致縊於此，其罪誠不可逭，因勑刑部縲絏之以示懲，並留示子孫云。後此鎖不知何時失去，僅餘枯樹一株搖曳於荒草荊棘之中，供人憑弔而已。民十九三月，故宮博物院始於坡上立一石碣，鐫曰明思宗殉國處，碣後有短垣，中即枯樹，自是益動遊人懷古之思。乃前有枯樹復榮之事，人或未之注意，殊不知即此曹翁每日瞻拜精誠所至而枯樹復榮也。
曹翁名啓蔚，字德馥，精法學，業律師，馳名京津，年已六十餘矣。其先世爲贛之廬陵人，與皖之朱明後裔有姻誼之雅。明永樂間，遭乜先之亂，其始祖澄公避地湖北宜都，朱氏一族同行，因家焉。洎滿清入關，順康年間，地方官吏深有不利朱氏意，朱氏爲全生命，遂改氏曹，藉避暴吏之害。洎乾隆之世，曹氏先祖成章率兵西征，樹有武勳，功成陛見，曾與乾隆言及此事，帝乃降旨，諭令有司不得危害明裔，並許朱氏復其原姓，故今宜都朱氏一族甚繁，皆明之苗裔也。
曹翁既與朱氏有此關係，而其人又富愛國之念，民二十四三月，挈眷卜居景山西街，蓋其眷懷明室者甚深。每詣景山，至東麓思宗殉國處，輒駐足懷念不忍去，目視投繯枯樹爲之愴然。後乃發願，禱其復生，藉示明裔永存。自是朔望清晨，即來樹下，默誦經咒，虔心禮禱，迄午方休，如是者四五年，至民二十七八年春間，樹之東枝，新綠忽萌，竟爾復活。曹翁覩此，大喜逾恒，而禱念之意益切，更無日不至樹下，精誠所至，於三十一年之春，已綠葉滿枝，蔚然全茂矣。今仍習以爲常，每晨詣樹禮禱，未嘗一日或輟，翁有句云：“景山圍繞日三周，絕頂登臨無限愁。每到思宗殉國處，晨持經咒午方休。”其愛國之思，精誠毅力，均足傳矣。
